摘 要：《战友重逢》是一部反映中国战争的小说，但是它没有像传统的战争文学那样描写战争的恢弘场面，也没有刻写具有英雄主义精神的主人公，它通过各种反传统宏大历史叙事的的反历史叙事手法，在诙谐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个人在具体的历史场景中所遭受的苦难，体现出了一种真正的人文关怀。

关键词：《战友重逢》；反历史叙事手法；人文关怀

备注：本文为四川理工学院2013年科研基金项目研究成果（2013KY06）。

《战友重逢》是莫言1992年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篇幅很短，只有128页。这部小说用词朴实，字里行间洋溢着普通老百姓真实的生活感受和生活气息，但是正是这部貌似简单的小说却用巧妙的叙事技巧，道出了普通老百姓的真实的对生活的简单的渴求，体现出了莫言对普通百姓的深厚的人文关怀。

1 场景的陌生化

小说将故事的背景陌生化，将在人世间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小故事转变为发生在鬼身上的事情。这一方面充分利用了中国文学传统中悠久的鬼怪小说的传统和中国读者对鬼怪故事的偏爱心理，另一方面，通过这种场景的陌生化，创造出一个迥异于现实的幻想世界，将平常的人物和事件搬到一个艺术的舞台上，提升了普通人物和事件的审美性。

首先，莫言在小说一开始将普通的现实生活场景通过巧妙的迁移，就转变成具有审美意境的鬼怪世界。小说主人公赵金过桥时的死亡充分体现了将真实的死亡转化为陌生化的事件的写作技巧。赵金从部队探亲回家，在到达家乡的时候却遇上了暴雨涨水。当他因为思家心切而执意要蹚水过桥时，激流将他冲入水中把他淹死了，但这点小说却处理得相当微妙和生动。小说并没有这样直接交待这一情况，而是铺设了一个具有相当的鬼神色彩的场景。小说中描写当赵金走上石桥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当他返回桥头四顾无人时，再度下水，却又听到有人在叫他，而当他折回河堤时，发现声音来自河堤上的一棵柳树，并最终发现柳树上待着的是他死去的战友钱英豪，然而赵金并没有感到吃惊，而且还是自以为是一个活人的身份来和钱英豪说话并开始聊起天来。钱英豪说，“好兄弟，你看看桥上那人，他已经被淹死了”（莫言 6）。而看到自己的死亡过程时，赵金似乎在观看另一个人的死亡，“一个提着两只巨大的浅灰色旅行包，穿着少校军服、似曾相识的男人站在桥头。他犹豫了一会，然后挽起高裤腿、脱下胶鞋、提好东西，试试探探地向桥走去。……他身子一侧，歪到桥下。他与那条白鱼同时入水。一团草绿在水面沉浮几次，然后就不见了”（8）。然而“我”却不明白本已经很明白的事实，还庆幸地说，“我要是方才过河会跟这个人一样”（8），然后“我”还郑重其事地向战友道谢，谢他拉“我”回到河堤而没被淹死。

赵金从生到死的这一刻过渡得如此自然，这种将本应是带着悲伤和挣扎的从生到死的这个时刻描写得诙谐和平常即是一种陌生化策略。死人的世界本是一个离奇的世界，一个令活着的人只要想一想便心惊胆战的世界，然而小说却将死人的世界常态化，并且在顺承下来的故事里，将现世生活中普通人的情感和事件，随着赵金的溺亡事件带入鬼怪的世界里，从而使得这个小说的事件陌生化。比如当死去的战士华中光得知他曾经参加的战斗中的敌军的国家越南现在已经与中国重修旧好时，他不禁痛哭流泪，为自己的付出而痛哭。又比如，死去的战士们在烈士陵园里仍然像活着一样整理队列，参加各种各样的思想活动，甚至还写诗等等。

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使得本具有说教性质的陈述事件，转变成具有让人愉悦的观赏性质的事件，这样使得读者自己领悟到事件背后的道理和寓意。赵金的死亡以及他死亡之后与先死的战友钱英豪很自然的战友之间重逢时的叙旧，以及赵金带着读者进入埋葬着战争英雄的墓园里所观看到的活人世界里发生的真实事件，通过将这些事件转嫁在鬼怪世界里的鬼身上，使得普通的真实事件的审美性一下子得以提升，使得读者能够远距离地重新审视现实里天天发生在身边的事件。 “这种叙述可以给读者造成一种重新推理和重新审视的过程”。（董小英262）因此，可以看出，陌生化的写作模式是反历史叙事依赖的强大的工具。通过这种叙述模式能够警醒读者，让他们意识到普通人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系列故事不普通，而成为了值得认真思考的重大事件。

2 叙事的主角：小人物

传统的战争小说都是采用宏大历史叙事，描写恢弘的战争场面以及为伟大的正义事业而做出巨大牺牲的各种英雄，这些小说从其实质上来说都是带着阶级性和政治性的，是为官方的政治需要服务的。而《战友重逢》是站在参与战争的普通士兵的角度和住在乡村里的小村民来写小说的。这些人身上没有豪迈的献身气概，只有市民阶级的气质。他们关心的也不是传统的宏大叙事里的英雄所关心的影响乾坤的大事件，相反，他们每天的第一想法是如何维持艰难的生活里的生计问题。在与这种对小说人物的选择，是对传统战争小说的反书写。

作为人，最根本的需要是吃穿的需要，等吃穿无忧了才是情感的需要，而且这种情感是从被需要被尊重等基本的情感开始逐级发展的。小说中的华中光就是一个典型的小人的例子，当他从报纸上得知中越两国重修旧好时，他感到了自己的死亡的不值，，因此他在自己的墓穴里嚎啕大哭。在劝慰华中光的时候，另一个小人物姜宝珠的贫困的家庭生活也得以真实地刻画出来。在对这种生活刻画的时候，小说也一反传统小说刻意美化生活的倾向，而是将生活的丑陋和艰辛具体生动地描写出来，将处于贫困生活中苦苦挣扎求生的小人物的辛酸和无赖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在贫困的生活中挣扎的穷人是一群弱势的人，根本没有力量来搏击和摆脱平困，而相比之下富人才是生活得有盼头。这在姜宝珠的爹与他叔叔的对话中清晰地可以看出来。宝珠的叔叔劝宝珠的爹替儿子买东西送当官的，并以自己家的事做证明，“就说俺家胜利吧，在县里打杂那阵子，也是低头耷拉角，我就给他打气、鼓劲，卖了一头肥猪，杀了三棵梧桐树，凑了三百零几块钱，买上烟呀酒呀，管用的领导都打点到了，等到机构改革，一下子提成了局长……”（莫言52-53）。然而，穷人是没有资本借以翻身的，宝珠的爹道出了这个真理，说，“哪里还有血出？没有血啦，用扎枪攮上两个透眼也淌不出几滴血啦，眼见着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50）。

小说中的另一对小人物郭金库夫妇是一个典型的偷奸耍滑的势利小人。郭金库生性暴躁，硬把自己嘴上本来参军前就有的伤疤说成是战争留下的疤痕，而且虽然明明耳朵听得见却硬要说自己耳朵也是因为打战时弄聋了。他欺负弱小，对前来送饭菜的饭店小伙计拳打脚踢，还打着解放军的旗号到处示威。郭金库明白无误地道明了自己参军的目的，说“说实话我真盼着能有个机会为国牺牲了，牺牲得轰轰烈烈，到处树碑立传，关键是我的老娘可以衣食无忧，也不枉养了我这样一个儿子，现在这样子，算什么？兄弟，窝囊啊，生不如死啊！”（156）。

3 对英雄-小人的二元模式的颠覆

传统战争小说里人人因为被选上参加战争而激动，在这部小说里参加对越的战争时，部队领导对士兵们进行了大量的劝解工作，对士兵进行劝诱，保证只要他们参加这场战争，部队解决他们的家属的生活困难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还得进行抓阄来决定参加冲锋的人员。

传统战争文学中的英雄人物总是建功立业，受到人们的欢呼拥戴，然而这部小说中的英雄人物钱英豪的结局却是戏剧性的。钱英豪是个精明能干拥有领导气质的人才，即便他有着拔尖的军事技术，然而他却是一个普通的战士，就是因为他“太爱捣乱嘴尖舌快爱发牢骚，所以在黄县没有当上班长，也没有入党”（13）。钱英豪虽然有过硬的军事本领，但是他在上级领导面前没有拍马屁，而是按照人的真实需要说话行事，这注定他必然不能被升官提拔。与传统战争文学中的真英雄抱着信仰舍生取义的形象不同，钱英豪道出了实实在在的普通老百姓入伍打仗的目的。当连长指导员用伟大的信仰来激励钱英豪参加越战的场面揭示了战场面前人的虚伪与坦诚的对照。“连长指导员敬酒，说祝你杀敌立功为老干部争光。都热泪盈眶搂着抱着好像要生死离别…… 英豪口出恶言，我不吃这一套！赶快给我把档案改回来，老子上去是要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凭本事打。少来这套猫盖屎的把戏。死了给俺爹娘挣块烈属牌子，每年补贴二千公分一百五十元人民币”（14）。

钱英豪在刚上战场，还未与敌人交战时就被敌人发现并被枪射中，死了。赵英豪感叹说，“活着时不明白，死了才明白，当英雄也要靠运气”（31）。当英雄也要靠运气这句实话是传统的军事文学中不可能反应出来的真理，这些文学中不可能描写大多数的普通士兵，他们“死得默默无闻，他们中有的冻死有的饿死有的在河里淹死有的被狗咬死有的病死，……在炭窑里砸死……有成千上万的革命先烈连个名字都没留下”（32）。这些也反应出了战争的无情和可怕，这正如莫言在《战争文学随想》中的序文中提到的，“在战争的非正义一方，战士（我们习惯上把他们叫做“匪兵”或是“鬼子”）的牺牲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在战争的正义一方，战士牺牲的悲剧性就体现在生命的毁灭和这场战争本身的意义的消解”（185）。

而另一个本应该被授予荣誉给予嘉奖的战士张思国虽然在排雷的时候落了一身的伤疤并且脸也破了相，但是因为他太老实，说自己并不是有意排雷，而是从坡上滚下来使雷爆炸的，因此他在即将被授予荣誉的时候被取消了成为英雄的机会。为此，战友们都感叹张思国太傻，太不值，因为大家都抱着抓住机会当英雄得荣誉的小市民的想法，而不是真正地想为看不见的事业做奉献。

小说另一个巧妙的对比在于两种人物形象的比较。在传统的文学中刻画了不少当官为民、亲政廉洁的官员，然而在这部小说中，官员却被丑陋化。当官的都是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在当官后，递给战友的是洋烟高档打火机。官员的腐败已经成了普遍的事情，“地方上的事，全是胡扯蛋。麻子部长一天三喝，喝醉了三天醒不了”（146）。

4 小结

综上可见，小说中的描写似乎是在颠覆对一切主义的神圣的赞美，也似乎是在宣扬无政府主义和个人主义，然而这部小说却是对战争所引发的一切进行的严肃思考。在战场中，人只是一种应该服从调配的棋子，然而，人却是应该被给予关怀的。对人的关怀体现在对于人的真实的思想和生活状态的真实的描述和展现。不管是正义的战争还是非正义的战争，被卷入到战争中的人都是不幸的，他的牺牲都是可悲的和无意义的，因为他的生命以及情感的健康都被战争所威胁和破坏。在莫言的这部小说中充分地展现了战争对人所带来的破坏，并通过写实主义的手法生动地表现了“战争是人类发展史上的最大的歧途”这一真理。

参考文献

[1]莫言. 战友重逢〔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1.

[2]刘世剑. 小说叙事艺术〔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9.

[3]董小英. 叙事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4]姜春. 莫言小说叙事的三种策略〔J〕.求索2013（9）.

[5]贺玉庆，董正宇.战争叙事的新变〔J〕.文坛动态2013（173）125-128.

[6]黄修己.对“战争文学”的反思〔J〕.河北学刊2005（5）106-108.